第十六章

作者: 川梦 字数:4550

  第六章:生计

  01

  那段时间,妈妈就在发电房的附近采茶,一天的定额是两百斤。

  采茶是取芽尖和下面的一两匹嫩叶,如果要不伤到茶形,一天一个人最多就能采到二三十斤。春茶出来时,不立即下树就会老,而采茶的人手只有女子队。妈妈每天不到五点就要出工,到晚上十点都不一定能完成自己的定额。

  一天,她到父亲这里找水喝,浑身都被汗水浸透完了。手指上缠的胶布一条条地散开,手上到处都是裂口,雪白色的皮肤一撕就落。父亲发现水瓶里刚好没水,就叫我抓紧时间去打水来烧。我知道妈妈的时间紧,结果忙中出错,把引水来的竹槽撞翻了,一些青苔流进了壶里。

  如果倒掉重接,首先要重搭竹槽,估计要半个多小时,显然情形不允许。不取水回去好象也不行,妈妈说话的嗓子都哑了。我想水是从生满青苔的竹槽上流下来的,应该说青苔也是干净的,接的水也可以吃。

  “死到哪里去了,接水要多久?”我知道妈妈已经生气了,离她勃然大怒不会太远。我哪里还敢多想,提着水就跑了进去。

  02

  大电炉很快就把水开了,妈妈倒出水来,看到水里竟飘满了绿丝,非常生气,就差把一盅开水泼到我的脸上。妈妈把水端到我的面前:“沈铎,你是不是认为这水可以吃?”妈妈立即恢复了冷静,好象是要和我讨论一下这个问题似的。

  “是的,我想过一下……”没等我把自己的想法全说出来,妈妈就打断了我的话:“不用说了,你认为能喝的话,就喝给我看。”

  “我可以喝的,但是水太烫而且我也不渴。”我坚信可以喝,但是被这样逼着喝毕竟很难受。爸爸过来了,也很生气,提起壶准备再去接水。

  “不用了,我看到他喝了就走。”这话太让我寒心了,我端起水杯就喝,爸爸很想来夺过水杯,手动了一下最终还是缩回去了。

  “好,一个人就是要敢于为自己的行为负责。”妈妈说完就出去了,留给父亲的是难堪,留给我的是一个现在都想不明白的问题。

  她的话是在否定呢?还是在肯定?

  03

  父母劳动一月的报酬,每人扣掉伙食费只有几元钱。

  大食堂的饭以山里的粗粮为主,玉米、红苕和土豆出什么吃什么。山上的水酸性重,害得人天天特别想吃油晕。一个月食堂供应每人三两肉,一般都是炒成回锅肉片,往往是肉还在切,外面就排起了长队。

  菜以白菜和青菜为主,根本没有油气。在疏菜青黄不接时,自给自足的山上生活,就以盐菜为主,吃了有种想吐的感觉。干部的小食堂当然应有尽有,没有必要去改善大食堂的供应。

  一次,学校组织野外拉练,我能带的当然只有粗粮,而班上其它同学却是五花八门,多得可以吃上好几天。我看到他们围住米老师,不断拿出自己带的东西,请老师品尝。我什么都没有,不可能和他们在一起凑热闹,心里很怕老师叫我过去品尝,这肯定比杀了我还难受。

  04

  我偷偷地一个人走了。

  我知道所有的热闹、高兴和幸福都是他们的。生活只属于他们,留给我的只有一份压得我几乎窒息的孤独。

  后来我就走迷了,一个人就在荒坡上乱转。

  米老师找到我时,已经急出了满头大汗。“你为什么不和同学们在一起?”她的责备脱口而出,我无言以对。“我不排除有人歧视你,但班上的同学没有!他们都说是你不和他们玩。”

  其实生活的境况早就注定了我和他们不同,也许我真的不该来到这个世上。

  “米老师,我总觉得一个人呆,比大家在一起玩好,一个人死了,比活在这里好。”我的话把米老师吓坏了。深入骨子里的压抑,犹如枯骨滚过黄沙的语调,不可能属于我那个年龄。

  “你说什么?你才好大点,也配说什么生死?”米老师突然发现自己过于严厉,声音降了下来。“不过,老师也是你这么大开始思考生死的。是你的父亲告诉了我们,生的伟大死的光荣的道理。虽然他因这样那样的错误到了这里,但是我相信他能够战胜自己,用行动来证明自己。”

  是她深情而坚定的语调,再一次给了我力量。

  05

  冬天又要来了,山上风大,格外地冷。

  一天,父亲要我到大食堂去背炭。原来有一个叔叔,为我们准备了一背兜过了烟的炉炭。这不是偷拿公家的东西吗?如果被干部发现了,后果不可想象,我不想去。

  大人们对我的要求和他们行为之间的巨大反差,再次让我惊骇不已,无所适从。“你不去,难道要让做父母的去背吗?”父亲压着情绪,把背筐摔到地上。

  “我们可以不烧呀!”

  “我们是可以不烧,妈妈呢?山上湿气那么重,她的风湿一受寒就疼得要命。背一背炭会要你的命?”

  当然不是,我那时真有求死的愿望。我想死一定是很美的,闭上眼再不用醒来,再也不用左右为难,再不用去面对痛苦而又悲惨的事情。

  我去了,心里没有畏惧,我希望被发现,让事情的是非曲直公之于众。至于我的下场,我的父母和那个叔叔的下场该怎样就怎样。我知道死是很简单的,触电、跳河和割腕都行,当然最美的是找一条小舟放到大海上,然后吃上一瓶安眠药,睁着眼睛看着蓝天睡去。

  现在肯定是办不到了,不过我也没有办法。

  06

  那个叔叔把炭交给我,反复告诉我要绕道走,不要让干部发现了。

  出了食堂我按着他指的路走,当他再也看不到我时,我立即回到了大路上,偷偷摸摸的感觉让我恶心透了。

  于丽的父亲看到了我,走了过来,我停了下来静候着他的处置。我相信他一眼就看出了问题,他的脸色很难看。我看着地上,什么话也不愿多说。

  “背回去吧,有人问就说于丽送给你的。”

  说完他就走了,而我却恨透了他的处理,我绝不会要于丽的东西。她不只一次要给我这样那样,我从没有要过。

  不知道为什么,那时我并不怕歧视,因为社会的歧视无处不在。但是却真的很怕那些无能为力的同情。不是我要拒绝帮助,但我绝不会接受施舍。于队长的处理无疑为我们平息一场可大可小的事态,但也真实地伤害了我的心灵。

  当然,他和于丽肯定并不知道这一点!

  07

  我有一个小纸箱,里面放着我从成都带来的小人书,还有几百张保存得很好的烟壳。如果我离开人世,我要带走的就是它们了。它们没有生命,但却是唯一忠实于我的存在。我走了,没有人再象我这样爱护它们,我不愿孤零零地抛下它们。

  一天,我看到一个小孩手里有一张我没有的烟盒。他当然毫不在意,想把它折成为大家玩的三尖角。而我就好象感到那个烟壳在哭,又象是一匹千里马在独自悲嘶,乞求我伸出援助的手。

  我痛下决心,拿出了他最喜欢的那本小人书,我知道他也会象我一样珍惜它。我和他交换,他得到了自己的所爱,而我却多挽救了一份不幸蒙尘的精美。

  没有想到,那个小孩看到我特别珍惜他的烟盒,竟后悔起来,说我欺骗了他。我当然不服,论价值我给他的东西远远超过了他的烟壳,论手段我也没有强迫他,为什么仅仅因为我珍爱就反悔呢?而且,我也没有想到,他天天来求我要看的小人书,一但到了他的手上,就好象一钱不值了似的。

  08

  结果,我又挨了妈妈一顿狠打,说我巧取豪夺,说她最恨这样的行径。爸爸也说:“君子不夺人所爱,已所不欲,勿施于人。”当我知道这些话的意思后,我实在找不出自己哪点和这些话不相符合。

  “贪得无厌,多得必失。”父亲又说了一句古语,我一想,好象很有道理。既然所有的事物最终都会去,那就让我亲手把我所珍爱的送走吧!那晚,我默默地烧掉了所有的烟壳,看着他们化成灰烬,随风飞上布满星星的天空。

  它们中间有很多是爷爷特意为我买的,就为了给我一张我还没有的烟壳,无论多贵的烟爷爷也会买来抽。节日供应的新烟,我和爷爷不惜排起要等几个小时的长队。那时,我真的很看重爷爷为我所做的一切,也珍惜他给我的所有东西。

  直到最近我才明白,事情的背后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。那个小孩的妈妈是弟弟幼儿园的阿姨,平时对弟弟关照不少。那时父母是教育我的成份重?抑或还情的成份重?我不得而知,因为这事他们早已记不起来了。

  09

  我们手边能换成钱的东西,只有空牙膏皮。

  县里回收站的回收价格是两分钱一个。我自己找了一些,父母又给了我一些,要我一个人去县城换成钱,作为我那天的生活费。我只是进山时路过那里,但已经印象模糊了,父母这样安排,目的是要锻炼我的独立生活能力。

  从山上到亘堡有二十里山路,好在就一条独路,不会走失。最坏也可以看着水电房边的枯河往下走,小河到头了县城也就到了。

  那天,我一大早就上了路。两边的野草还挂满露珠,湿漉漉的路面有些滑。新生的太阳很暖和,身后随山而立的影子也很长。

  我索性躺在了草地上,真的我现在什么地方都不想去,只想死!

  爷爷来信批评我了,说他真的不喜欢至今都还在坚持扯谎的孩子。一定是父母把对我的看法写信告诉了爷爷,怎么能这样?既然就连父母都坚信我的不诚,那么还有什么必要坚守着自己的诚实?

  10

  高尔基的童年和契诃夫笔下的凡卡,一起涌上了我的心头……走吧,沿着这条河水一直走下去,一直走到大海边,走进大海的最深处。

  如果生命真能还原成蓝天白云,那该多好呵!

  “沈铎!你一个人躺在这里做什么?”我万没想到,于丽会突然从树丛中钻了出来,她穿着新衣服欢天喜地的样子。对了今天是她的生日,她给我说过今天她的父母要带她到镇上去照像。

  “你怎么哭了?”她惊呼起来,引来了她的父母。她的母亲说什么都不让我再一个人单独走,我真不明白那天我是怎样一步步地跟着他们度过的。

  我发现我自己终于有了一个人默默承受痛苦的能力!

  回到家里,由于我没有勇气拿出牙膏皮来换成钱,又引来了母亲的责骂。其实,就算我什么都没有做错也会挨骂,只不过要稍微好点。

  11

  在山上,我能得到最值钱的东西就是天麻了。

  找到一窝天麻相当于父母一月的工资。天麻喜阴,常常生长在密草丛中。一杆杏红色的独茎,结着红色的花很美。采天麻最好是它们刚出苗时就找到,这样它们地下的茎块药效最好。出了苗的叫明麻,在地下没出苗的叫暗麻,开了花的天麻中间是空的,又轻又最不值钱。

  一天,我跟着一个叔叔上山找天麻。

  他又黑又瘦,也是成都人,大家都叫他钟天棒,他对我叫他钟叔叔很不乐意。“文绉绉的干什么?要叫就叫天棒叔叔。”由于他很会围着干部转,行动较为自由。他上山打的野味,既能讨好领导,又能改善自己的伙食,引得一些人羡慕不已。

  他能带我上山,全仗着母亲的面子。在场里我的母亲几乎无人不晓,十分受人敬重。大家看到我都爱问上一句,你就是谢卿的儿子?都长这么大了!

  12

  天棒叔叔带了一把锋利的大弯刀,很多地方,我们都是用它开路前行。到了山里,用不着下雨,衣服都会湿,风吹起来能够透过肉体。

  我们终于找到一小片空地,我和他都坐了下来,掏出带在身上的干粮。我拣起一根枯枝无聊拨着四周的草,没想到竟带出了一个烤熟的洋芋。彝人爱带着生土豆上山,点燃一堆枯草放到里面烧,熟了剥皮就吃。

  这里就有一窝已经烧好的洋芋,令我们大饱口福。

  就在这时,我看到了一株刚出土的天麻苗,混在齐膝深的杂草中。我一叫,天棒叔叔也看到了。“不忙,我来帮你挖,你不会挖的,会弄断它。”我想也是,就看着他先把四周清空,然后小心翼翼围着苗尖挖。

  他把天麻取出来了,有我两个拳头那么大。“你运气真好,可能有七、八两重,够你父母半月的工资了。”天麻一般成窝,我想再在附近找。他说不用找了,你看到的,我已经给了你,我现在要挖我自己的了。果然,他就从刚挖的土坑里掏,一摸就是一个,都是没出苗的暗麻,他把它们堆在坑边上,不一会儿就出来了六、七个。按说这些也应该是我的,我想拣起来,他就毛了。

  “说好这是我的了,放好。”

  没有想到他会这样欺负我,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?

  “帮我守到,我再在附近找一找!”他去找是对的,但是他根本没有想到,我会拣起他堆在地上的天麻独自下山。我知道这是讨回公道唯一的机会。

  我奇迹般地找回了家,反把他甩在了山上左右为难。

  后来,母亲坚持要把一半的天麻送给他,他竟打死不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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