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二章

作者: 川梦 字数:3868

  第四章:母亲

  01

  两个多月过去了,我还没有和自己的母亲见上一面。

  元旦来了,弟弟一大早就爬了起来,说是要去采花。寒冬腊月风雪满山哪有什么花?但弟弟竟采回了一串串鲜红的浆果。他用一个大碗装满雪,让父亲把它们插到碗里去,说是要送给妈妈。

  我不知道那浆果叫什么名字,只记得它们在雪碗里就象跳动的火。父亲说要到山下为母亲买面,我们就索性上床钻进温暖的被窝,等着妈妈的到来。渐渐地我和弟弟都坠入了梦乡。门再被父亲推开,已经是暮色苍茫了,碗里的雪早化成了水,浆果也都倒在了桌子上。

  “妈妈呢?”父亲放下背上的挂面就问。看到我们一脸的茫然,他就没再说什么,只是捅开火,开始为我们下面。我还是听到了长长的一声叹息,我感到自己的心一阵颤栗。

  这时于丽来了,穿得鲜艳动人,并递给我一张手画的贺年片。画面上只有一个小雪人和猫,憨态可掬。

  父亲拿出爷爷给我准备的糖果。于丽好象很喜欢那些五颜六色的糖纸,只见她一个劲地选,不停地吃,把弟弟的一双眼睛都看大了。但毕竟是于丽的欢歌笑语,给我们带来了仅有的一点新年气氛。

  02

  送走于丽,又到了父亲的学习时间。

  父亲犹豫了半天还是走了回来。他问我:“你背过东西吗?”我摇了摇头。“你最多能拿好重?”我盘算起来,每到星期天,爷爷就会带我上街买一周我要的糖果,我争着拿过,它们一般有两三斤。但是我不敢说只拿过两三斤的东西,心一横就说了个八斤吧。刚说出口心里就后怕起来,心想我看你怎么拿得起来!

  “好呀,这是七斤面,你给你的妈妈送过去!”

  “我找不到路呀!”我一听就吓了一跳,我刚才看到父亲放它们下来时很沉,连忙想找到一个借口。“弟弟会给你带路的。”我试着去背一背,真沉呵!我第一次起身时,竟脚一软倒在了地上。

  “慢慢站起来,你能背起来的!”父亲满怀深情地鼓励着我。我突然生出一种英雄气概,憋足气摇摇晃晃地背着它站了起来。“老沈,于队长叫你!”一个声音远远传来,爸爸顾不得多说,就跑了出去。

  一个十分艰巨的任务就这样留给了我!

  03

  群山深处的隆冬是那样地幽清。割面的风无影无形。山路很陡,我的手不时伏着地面,完全是在爬。汗水浸透了内衣,一歇下来就凉。

  我反复问弟弟还有好远?他总是说就在前面!山高月小,石路如蛇,我看不到弟弟所说的前面究竟在哪里。心越跳越急剧,给我一种濒死的感觉。有时仿佛人都飘了起来。有时又感到自己在不断地往地里陷,所有的一切都向我压来。

  “我去叫妈妈!”弟弟看到我情形不对,撒腿就跑。我把背着的面靠在山壁上,喘着粗气。

  山里的天气说变就变,月色一暗下去,雪就飘了起来。开始是一片一片地飞舞,后来就是一团团地往下砸!也不知道过了多久,弟弟才找来一个不是妈妈的女人,弟弟叫她瞎婆。

  看到我满身是雪,只说了一句:“真作孽啊!”她背起面,我和弟弟跟着她一阵小跑,很快就到了藏在山凹里的女子中队。

  她把妈妈从学习室里叫了出来。妈妈看了看我,问道:“爸爸买了多少面来?”我怯生生地回答:“七斤!”

  “七斤怎么够?”妈妈的声音一下就高了起来。“我叫他买的是十五斤!”这时,背面的女人用一杆称吊起面来。“鬼说!整整十六斤多!这年头,就连自己的小孩都要骗!”

  我听到这话,泪水一下就涌了出来,而且根本就收不住。我当时真的不想哭,只想一个人去死!

  04

  面对母亲站在川医大门前满头秀发的照片,我第一次对命运的鬼斧神工感到如此真实的恐惧。她斜依在一辆崭新的自行车旁,双眼充满了兴奋和希望。两旁还有几个扛着行李的新生,他们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盯住了丰姿绰约的母亲。

  父亲告诉我说,那时他们的营房和川医很近,每到周末他都能在学校的舞池里看到妈妈。不过那时,他只敢看看她,一次次在心里默默地祈祷,期待着某种不可预知的奇迹。

  三年后这个奇迹终于出现了。

  由于母亲的一位好友偷偷拿了同学的东西,学校调查时,母亲听信朋友的一面之词,作了伪证。当案情水落石出时,校方轻率地以同案犯为由开除了母亲的学籍。

  由于母亲和她的那个朋友过于出众,几年来一直是流言蜚语的中心。也许是出于某种报复的动机吧?那位朋友才偷了一个高干子弟的手表。实际上她并不缺钱也不差表。

  父亲从朝鲜回来,一直一帆风顺。母亲出事后不久,他也被划成了右派。当他脱下上尉军装,穿上不是囚衣的囚衣,竟发现了同样穿着囚衣的母亲。

  这时,爱情以绝望后的果敢,在绝望的环境中绝望地燃烧了起来……历经种种风波,包括一个管教干部为之犯下错误自杀身亡,母亲和父亲终于走进了新婚的礼堂。

  那一夜,父亲说他的心竟独自地对着所谓的命运发呆!

  05

  关于我的母亲和那个自杀干部的风波,可以说是建场初期曾被人人谈论过的话题。

  我是在工作过后,才从我的一个同学那里听到的。当时我半天找不到一句话说,两眼根本不敢去正视那个同学。他并不是故意要使我难堪,所以好象也没有发现我的异常,只是顺着自己的话继续往下说……

  你母亲那时一定很出众,一般说来那时的干部素质是好的,政治上坚定,生活上朴素。那个干部死后留下一本厚厚的日记,清楚地也如实地记载着整个事件的经过。当时几乎所有的人,都认为是你的母亲在有意地利用他,后来又翻脸检举了那个干部。好在这本日记,虽然没有公开,但总算证明了你母亲的清白。

  在整个事件中,你母亲的勇气和决心都让人钦佩。

  这事我至今没敢去问我的母亲,一次我小心冀冀地向自己的父亲提起过,他说他知道也就是大家谣传的那些。他不想追问事件的整个过程,母亲也从来没有向他细说过……但那个事件肯定在母亲的心上留下了长期不散的阴霾,它毁坏了母亲的心灵和性格。

  06

  那事以后,女子中队里这类桃色传闻又不时传起。

  主管领导换了一任又一任,除了那个自杀者外,又有好几个优秀的干警痛失立场。严厉,准确地说是严酷的管理制度出台了,劳动强度也加大到不可思议的地步,每天的政治学习都象文革的批斗会。

  我看到母亲的那个晚上,会场前方就立着一个双手反绑的女子,散乱的头发盖住了脸,但从抽动的肩头上,我看到了她的哭泣。小指粗的麻绳陷得很深,脖子上被勒出了一道鲜红的血痕。

  这不是薛菲阿姨吗?

  瞎婆把面背走了,母亲急迫地向我说:“你等我一下,学习完了我给你的父亲写封回信。”母亲的身上满是泥水,眼里全是焦急,头发没有一点光泽。

  “三组,三组的组长呢?”一个女干部大声地问。

  “在!”母亲猫着腰,刚钻进学习室就站了起来。

  “我们组开展了讨论,认为薛枫的错误有下面几条。一是平时小资产阶级思想严重,表现在生活中倒菜倒饭,表现在劳动中拈轻怕重。今天出钱请山民帮她砍竹,就是最典型的例子。”

  母亲好象一时找不到话说,最后好不容易才接着说道:“二是,从不承认错误,竟和批评她的干部狡辩,更是错上加错。说穿了这是不接受劳动改造。”

  07

  不知道为什么,我完全不能接受母亲的说法。我看着被捆的薛姨,头发上还夹几片枯黄的竹叶,脸上还带着枯枝平行划伤的血痕。

  我觉得母亲的话是违心的,为什么要说违心的谎话呢?

  会议散了,母亲和其它几个人,又被另一个干部带到室外,不知道是在安排工作,还是在查问什么事情。没多久,大雪就落满了她们的全身,就象一个个没有生命的雪人。

  我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看到母亲的。

  我就是在那个晚上蜕去了童年的所有幼稚和天真。

  妈妈和母亲这两个词,在我的心灵里从此失去了任何内涵,就象一对死后没有闭上的眼睛,空洞而漠然。多少年了,它就象埋进我肉体里的弹片,又象膏肓里的沉疴,更象逼着多少天才自杀的隐疾。

  08

  我准备高考那年,父亲原先所在的部队派人来找到我们。改正错划右派的决定和标准的军礼,并没有给父亲带来多大的喜悦。而川医一纸关于改正母亲错案的通知,竟让父亲的双手不住地颤抖。

  二十年的灾难岁月,二十年的艰难人生。多少次畏缩,多少次坚挺,多少次屈辱,多少次强忍……轻轻地就象夹在父亲手指间的纸,不停地跳动。

  鲜活的生命偷走了,换来一张薄纸。

  生命的尊严践踏了,留下一串文字。

  苍天应该可以作证!青山也能作证!

  终于,父亲用它包起母亲的一绺青丝,默默地夹进书里。

  今天,当我拿起笔用心记载那段岁月,我发现自己的语言实在太贫乏,真实的生活和情感,都不是语言所能完全表达的。

  09

  我的父母无疑都是五八年那场政治运动的牺牲品。

  父亲只是五十多万错划右派中的一员。面临困境,他不仅固执地坚守着自己品质,而且也能用自己的知识服务于那个特定的环境。

  母亲的一生,我又能说什么呢?她不幸被生活的激流卷入底层,为了自救渐渐抛掉了一切生活中可有可无的东西……细细品味,父亲是幸运的,包括有母亲为他张罗尘世里的生活,而母亲对人性却有着更深的洞察。没有幻想的真实,甚至是我的父亲都不敢也不愿去面对的。

  我无力总结历史,知道一切事物的存在和发展都着自己的逻辑。

  我的童年生活既然注定要在历史的阴影中展开,也就注定了我必须去为自己解开谜团。

  10

  那时我根本就不可能认识我所面临的世界,也和它格格不入。

  我真的觉得我不该来到这个世上,去目睹一幕幕我无力承担的苦难。我不断地构思自己的自杀方式,因为我实在不知道哪种方式能缓解给爷爷造成的痛苦。

  等到爷爷过世后再追随爷爷而去吧!只有这样才能不给爷爷生前带来痛苦,死后也不会落得孤单。下定了决心,我就完全变了一个人。我几乎不和任何人说话,也不反驳不实的指责和无端的辱骂,因为这一切已没有了任何意义。

  于是,我有了自己的绰号:焖墩

  我开始构思自己死后的世界,相信那是一个没有欲望,也就没有了贪欲、罪恶以及荒谬的世界。支配那里的应该象数学原理一样简明。以至人人都能明白它的构造,推测出各种事件的结果。那里的路是直的,虽然没有太阳,但两边的路灯永不熄灭。那里每户的窗台上都有鲜花,那儿的鲜花既不凋零也不腐败。

  那里……

  一到晚上,我就这样开始了自己的设想,直到坠入梦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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