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一章

作者: 川梦 字数:2606

  第二章:农场

  01

  这里是一片原始森林的北缘,一条八十公里长的机耕道绕着它,最后伸进了林海。沿着弯弯曲曲的机耕道,布置着十多个劳教中队,队与队相距很远……因为以前这里有近万人,灾荒年以后幸存者不足十分之一。

  恐怖的饥饿和死亡,就像根本驱不散的乌云,一直压在那里。没有人再去提它,但它却在每一个人的心上浮动着翻滚着……从压抑的神色中,从长长的叹息里,从忧郁的对望间,我感到的是末日就要降临的气氛。

  对我的出现,大家十分惊讶!

  因为我的诞生近乎于奇迹,好象刚刚飘散的生命都汇集在了我的身上。我出生时不足五斤,母亲不仅没有奶水而且很难找到吃的,都没有想到七年后我能站在他们的跟前……

  在山上那段艰难的岁月,他们很多人视我犹如自己的子女。

  02

  五六年,这里刚刚平息了一场彝族头人的叛乱。

  硝烟还没散尽,一部分参加平叛的战士就划给了省劳改厅,奉命在这里开垦组建农场。农场的吕政委,当时是平叛部队的营长,于是这部分战士就成了农场管理的骨干。

  五八年,最初到这里的劳改人员,不是释放就是转走了,这里改成了劳教农场。除了接纳当时各地划出来的右派外,还接手了原来由宋庆龄基金会管理的几个少管所。

  那时的少管队就在枯桥附近,那时这里还是一片莽莽苍苍的老林。

  当时,这里由吕政委带队,我的父亲是少管队的文化教员,母亲和蔡姨是卫生员兼保育员。

  野兽出没,山洪暴发……一次,母亲起夜,一条蛇竟爬到了她的床上。

  03

  场里的少管队,是按照苏联高尔基工学团的模式建立的。

  高尔基工学团,是苏联教育家马卡连柯的创举。他要求个人融入集体,并对集体负责,坚持把严格的纪律形式和个人自觉性充分地结合起来。在他的教育下,一批批流浪儿童成了教师、医生和学者,成了卫国战争的英雄。

  在这里,成人白天砍竹伐木,打出一条防火带后放火烧荒。孩子们的工作,就是到刚刚烧过的荒坡上翻地扒根,晚上再进行文化学习。当时半工半读的生活十分艰苦,绝大多数的孩子,不仅个人生活无法自理,而且从早到晚动不动就哭。

  母亲和蔡姨找出十来个比较勇敢坚强的小孩,由他们分头重新组班,最后再把剩下来的小孩平均分到班上去。这样各个班都大小搭配,不仅能以大带小,还能在班与班之间展开竟赛……这样情况才有了好转。

  04

  一天下午,一队彝人撞进了少管队,说是要捉拿偷捕他们山羊的人犯。

  吕政委知道自己的队绝没有人去做这样的事情,至于其它队哪敢保证?果然不久电话传来,山上的其它几个队都遭到了彝人的围攻,有的队还发生了夺枪的械斗。县里的部队已经出来了,要他保护好枪支,但不能用枪伤人。

  天近黄昏,彝人越围越多,有的已经举起了松明火把。

  派出去寻羊的人一个又一个空手回来了,迫不急待的彝人开始冲击队部。仅有的几个干部很快就被打倒了,队里的其它人员刚想站出来,立即便会遭到彝人们的围攻和抠打。

  孩子们吓得直哭,形势十分严峻。

  那些人手执木棒,两眼射着凶光。一人疾呼,立即就会得到山呼海啸般的响应。

  05

  眼看他们就要逼到枪械室的门口了,吕政委热血一冲,拔出手枪对空鸣警。

  没想到为首的彝人竟冷冷地夺过了他的枪,更没有想到的是对方还是一个女人。多少次生生死死的战斗,他从来没有丢失过军人的荣誉!他对着本属于自己的枪口,恨不能就此了却一生。

  他感到她找羊不过是借口,目的就是要找他清算血帐。

  为首的彝人犹豫了,没有勾动扳机,而是放声长笑,其声惨烈惊心。后面的人,开始抖出一根长长的皮绳。

  这时,一个小孩抱着一只羊,走进了人群。羊的前腿和后腿上,还捆着彝人用的皮绳。情况再明显不过了,这纯属藏羊生事。受骗的彝人开始散去……为首的彝人回头一望,扬手就向那个小孩开了枪。

  几乎同时,父亲的手猛地将小孩掀开了好几尺,子弹打伤了退去的彝人。

  这事过后,政府就把附近的彝人迁走了。

  06

  这个小孩是父亲的学生,后来又跟父亲当了电工,现在也住在发电房里。

  他对我和弟弟都很友好,常常带着我们玩。他爱下棋,也爱看书,桌上摆满着高深的数学书籍,我们叫他蜀平叔叔。

  他出生在四川解放那年,他的父亲特意给他取了这个名字。修成渝铁路时,他的父亲不幸殉职,母亲又一直有病,母子俩全靠政府的救济来生活。他也象牛儿那样从小就野惯了。七岁那年,母亲就把他送给政府管教,希望他从此习好。

  在少管队他的正直和勇敢,很快就为自己建立起了威信。

  他有一本永远放在床头的日记,扉页上写着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名言。

  人的一生应该这样度过:当回忆往事的时候,不至于因为虚度年华而痛悔,也不至于因为过去的碌碌无为而羞愧。在临死的时候,他能够说:“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,都已经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—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。”

  07

  常到蜀平叔叔这里来玩的有两个漂亮的女子。

  她们一个叫九妹,一个叫薛菲。九妹也是在少管队里长大的,薛菲则刚进场不久。看得出来,九妹很喜欢蜀平叔叔。她每次来都会先打扫卫生,然后再把所有的脏东西,统统翻出来洗干净……为这事,我的父亲还说过蜀平叔叔,明知道这样,平常就不该那么懒!

  “师傅,你就不知道了,没有这些事,我们呆在一起其实更难受!”

  听到这样的回答,父亲当然不会同意。而我却无论怎么想,都想不明白。其实我那时理解不到的现象还有很多。比如:这里有的就业人员打自己的小孩时,下手狠得出奇,而面对干部却卑躬屈膝。一看就知道是偷尖耍滑的人却不可一世,而成天被批斗的叔叔总能给人极好的印象。

  他们彬彬有礼,学识渊博……

  08

  一天,父亲要我去跟一个叔叔借点钱。虽然我十分不愿走进这些人的寝室,那天还是去了。

  在他们的寝室里,一个重庆的地下工作者,正好和抓捕过他的小特务睡着上下铺,一个严谨不苟的学者也正好被一个流氓管着……室内的气氛十分怪异。

  当时我要找的叔叔不在,那个和我的父亲有些来往的学者,看到我戴着一顶崭新的棉帽,立即招呼了我。“嗬,好漂亮的一顶帽子,让伯伯看一下!”我取下帽子递给了他,并得意地告诉他说:“这是爷爷特地为我从成都寄来的,因为我的耳朵已经被冻得出血。”

  “好新!好新!”他发现有一处还露着线头,就用一把剪刀帮助我剪去了。突然,他用剪刀夹着帽子的一边护耳,满脸微笑地对着我说:“伯伯好想一刀剪破它,看一看里面的棉花好不好?”

  我知道这是玩笑,就不以为然地说:“你想剪就剪呗,我又拦不住你。”没想到他竟好奇地看着我,突然一下就剪了下去,用手扯出雪白的棉花……

  “还真是用的上等好棉!”

  至今,我无法理解他为什么会这样,仅仅为了破坏我那份不该有的得意?还是出于对生活的极度绝望?他要剪断的是对良知的依恋?还是对人性的信赖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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