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章

作者: 川梦 字数:4555

  第二章:梅园

  01

  我的童年是在成都度过的。

  在鼓楼街一个曾经叫住梅园的院落里,那里有严厉的婆婆和固执的爷爷,还有几十个形形色色的市民。

  这原是一个满人王公子弟的公馆,大门外有拴马桩和一对半人高的石狮。穿过门楼就是一个很大的影壁,整块的大理石上只有一枝梅和一丛竹的浮雕。沿着中轴线共有三进,每进都是一个完整的四合院,最深处是后花园。

  隐约记得后花园不大,但却有一座十分精致的木楼。那里木质的窗格间雕满奇花异草,与窗外的梅枝竹丛相映成趣。后来,一位老红军搬了进来,那道通向后花园的门就时常被锁上了。

  偶尔,这道小门也会开。里面的花寂寞的开着,花径间找不到一片落叶。总是有一个不知停息的疯女人,在唱着自己家乡的小调。总是有一个颐指气使的高女人,坐在阳光下面翻着书。

  奇怪的是院里的人从不谈论他们的生活,仿佛他们和我们分别属于两个不同的世界。

  02

  也许由于早产,我的身体一直很弱,常跑肚子。

  那时还没有搬出去住的小姨,总是一边为我收拾搞脏的衣裤,一边死劲的拧我的大腿。不知不觉中我形成了一个很坏的习惯,夹屎!按理说我明知道这样会再次打脏裤子,并受到大人的责骂,为什么还会这样呢?不应该呀!

  也许是怕呼唤正在做事的大人,也许是怕他们厌烦地说:真臭……真臭……

  每次都是以为自己能克制住这种生理要求,结果是一次次失败,真无奈。为此,我没有少挨打。但是有谁知道,很多次我竟能把自己弄得冷汗淋漓!

  到了三岁以后,我才勉强能够下地行走。终于可以自己入厕了,我却习惯成自然地认为,自己每次入厕都是在屈服,总认为自己的妥协十分可耻。

  就是现在我也搞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?我想也许和潜意识有关吧?这是最初想控制自己生物属性的精神冲动?

  03

  我蹒跚学步的样子一定很可笑。

  在很长一段日子里,我总觉得我的一举一动都有被人嘲笑的理由。我不知道正确的行为该是什么,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呆在某处不动。

  没有男孩找我玩,就只好一个人做些翻绳或者剪纸的事,来打发时光。我观察过穿针走线,也认真地学过各种编织技巧,一些找我婆婆请教女红的姐姐们,总会好奇地翻看着我的作品,啧啧称赞不已。

  那时,我十分希望自己能变成一个小女孩,以为这样就会带来关爱。看看四邻,哪个女孩没人疼,而调皮的男孩总是被骂成:“砍脑壳的!”

  然后,就是几巴掌打在屁股上,腾起一团灰尘。

  我切实地想过做女人的一生,认为最痛苦的莫过于生小孩这个关口。可是,我可以不要呀,要一个小孩来象我一样,还不如不要。

  真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生下我来!

  04

  又听到后花园里凄厉的叫声。

  我常感到后花园的哪一处,还可通向一个地下室,因为有人说这里曾是中统的情报站,扣押过地下工作者,还有一个什么人被秘密地杀害在了这里。

  记得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。几个男孩扮成特务,把一个女孩拖到天井里,要她把手举起来,抓住一根晒衣物的绳子。他们拣来一些树条,一边抽打一边要那个小女孩屈服。没有想到的是,那个女孩浑身被打起血棱,也没低下她的头,虽然两眼含满泪水……

  我能这样坚强吗?

  那个小女孩叫嫒嫒,就住在我的隔壁。穿了新衣服,有了好糖果,她总会跑到我们屋里来,又歌又舞。其它家境不如她的孩子,十分反感她的举动,我总是静静地看着她,想象她今后衰老的样子。

  象她的奶奶一样,满脸都是皱纹,驼着永远都伸不直的背?

  现在还清楚记得,她的奶奶每天坐在门外选米择菜的样子。她总是端着簸箕,一粒粒地捡着米中的石子和稗子,然后咕咕地唤起来,一点点地喂给鸡吃。有时,鸡也会争得打架。她心痛看着,不驱赶也不生气。

  看着她开始升火了,四邻就知道又到了该做饭的时间。

  05

  我看过母亲年青时的照片,两条长辫垂在胸前,细细的睫毛向上翘着,显得既文静又调皮。爷爷常给我说起母亲小时候的机灵,那口吻小心之极,就象生怕话语一重就会伤了母亲似的。

  我知道我并不讨人喜欢,爷爷爱我完全是因为他深爱着母亲。没有想到的是,母亲仅有的一次回家,竟一直和爷爷又吵又闹,看见什么都不顺眼都来气。也许是从一开始她就把我吓坏了,也许是出于陌生,我当时就是不喊她,也不跟着她走。

  妈妈走了过后,小姨对我更加冷淡了。

  她总是说:“滚到你妈那里去,这里不是你的家,凭什么赖在这里?”

  我知道我的爸爸妈妈住在深山里,那里的恶狗能咬倒身着军装的舅舅。那次舅舅因为腿伤在家里住了很久,他并不在乎腿上不断流脓的伤口,但总是心有余悸地说,幸亏没有遇到狼。

  从此,我对父母那里,就产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惧。

  06

  每次舅舅回来,他的那辆军用三轮摩托就停在门外。总有一群孩子在那里翻上爬下。更大一点的会挤进屋来,有话无话地找着舅舅问东问西,眼里流露出的全是羡慕的目光。

  只有杨弟什么也不问,只是找我舅舅玩着军棋。虽然他屡战屡败,却没有人敢轻视他。一次,他发挥得十分出色,眼看舅舅就要输了,他也流露出了得意的笑容。没有想到,舅舅拿起一个地雷,做出一副就象是一个工兵要去飞的样子。这时,舅舅借着照看我为由放下棋没有动,象是忘了该走什么一样。

  杨弟上当了,不加思索地用师长去碰了雷。胜负移手,杨弟当然不服,没有想到舅舅竟潇洒地说了一句:“兵者,诡道也!我这是给你开下眼界!”

  杨弟红着脸收拾着棋,其实心里在发着狠。

  07

  我家住在大厅前的西厢房里,它中间有一个客厅,两边各带一个耳房。婆婆和爷爷各住一个耳房。我的婆婆长期患有胃病,成天都躺在床上。爷爷在市郊的银行营业所上班,早出晚归。

  爷爷总是天不亮就起床,为我挤上牙膏温好早饭后才骑车上班。晚上八点过回来,起火做饭常常要忙到深夜十一点以后。因为不会炒菜,他天天都做白糖稀饭,而且常常熬糊……星期天就带我到饭馆里去吃一顿好的。

  婆婆自己开火,胃痛起来就炕一锅炒面,一吃就是好几天。这时,我的午饭就只好东家问西家要了。菜当然不好再找人要了,于是是切点葱花拌酱油,也别有风味。从小就是这么过来的,也从来没有感到过这不正常。

  我的婆婆和爷爷在生活上不仅没有照应,甚至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。你的我的分得很清楚,常常搞得我不知道该到那边去吃饭。婆婆给我说了很多爷爷的不是,与此相反爷爷从来不向我提及婆婆,就象根本没有这个人似的。

  他们孤独地过着自己比死还难受的生活,唯一的指望好象就是要把我带大成人似的。

  08

  我家的亲戚真多,各种称呼和排行总是记不住。

  他们每次一来总是支使我去买东买西,我好不容易买了回来,新的事又接二连三地安排了过来。其中最痛苦的莫过于要我去带比我还小的叔叔,因为他的辈份比我高,常常蛮不讲理。

  他们和我的婆婆一样都姓丁,每次来都是没完没了地搓着麻将。

  听婆婆说,她们祖上世居江苏丹阳。咸丰十年,太平军围城数日,丁氏宗族血战不支,所有男丁不是被害,就是投河殉国。

  耕读传家久,诗书继世长。

  一把大火烧了丁府,一门忠烈录进了方志……

  婆婆的曾祖当时在四川任知县,后升任松潘直隶厅同知。方志有记:“才识卓越,行谊清介,秉公爱民。”谁想到他最后竟被人安了个通匪的罪名,含冤而死。临终前,他只是对自己的孩子说:“不做官,不求人。”

  现在,我知道清末的四川风云变幻,满清王朝的垂死挣扎凶恶无比。没有想到这早已翻过的历史一页,却在我们的家庭生活中深深地打下了烙印。

  09

  婆婆给我说得最多还是她的身世。

  婆婆的爸爸幼年丧父,早早地担起了全家生计的重负。

  不满十三岁,他便到一家当铺做了学徒。几十年下来他不仅把自己弟弟带大成人,而且两兄弟在四川金融界有了十分雄厚的家业。

  当时的四川军阀混战,民不聊生……要维持一个庞大的家业该有多难。仗义疏财的性格,悬壶济世的追求,终于使家道中落。每次婆婆带我去看祖祖,他都在家中为邻里免费治病,稍有空隙便拿起一本线装书翻阅起来。

  但是婆婆和他们关系却是怪怪的。

  婆婆的母亲过早地撒手而去,后娘因宠而骄,对我的婆婆竟刻薄无比。那时的男人是不管家事的,婆婆天资聪颖却读不成书,心有所爱却被迫和后娘的侄儿结婚……婆婆总是一提起往事就默默地掉泪,我从来就不敢多问。

  后来,婆婆那些亲戚一来,留下婆婆一个人为他们忙吃的,我就来气。都说我不懂礼貌,我不知道违心的礼貌是不是真的那么重要。

  10

  看到我的婆婆病倒在床上,经常找我过去吃饭的是住在对门的周姨。

  那是院子里的东厢房,也是一共三间。孀居的周姨一人住一间,她的女儿周姐单独住在另一间耳房里。中间的客厅里放着一张很大的红木餐桌,所有的菜都是一小碟一小碟地端上来,七八样时令小吃总是让我口馋不已。

  方桌靠墙的一方立着一个很大的彩陶花瓶,里面的鲜花四季不断。

  入冬,换上了梅枝,那花是嫩绿色的,薄得就象玻璃。我看得有些发呆,引得周姨笑了出来。“这是绿梅,我更爱把她叫住碧梅,全成都就数我们后花园的品种最好。”

  又是那个后花园,那里简直是我们童年生活的禁地。

  但是周姨却常常被那里的女主人请进去,因为她弹得一手好琴。

  一曲梅花三弄,常常透窗而来,为我的童年的生活注上精美的音符。

  11

  为了让小车能一直开进后花园,座落在中轴线上的大厅被拆成了通道。

  以前大厅两侧的回廊就废弃了,一个以收荒为生的爷爷把他租了下来。

  他头发花白,面容清癯,腰背却总是挺得很直,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之气。他先用断砖堵死回廊,再把大厅的屋椽接过院墙,然后砌了一个灶台一方石桌一张床。桌面是一方不知道从那里搬来的红沙石,他用钢钻在上面打出一个棋盘。十九道横线和十九道竖线交叉起来,庄严无比。

 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围棋,黑白子很神秘也很可爱。荒爷爷过世那个晚上,就是在独自摆弄一个难解的棋局,人落了气,身子还斜靠在墙上,一只手还抓着一把棋子!

  围棋象征着星宿,演绎着万物的成理。

  棋盘的中心天元,意味着最初的统一。

  12

  一天,一个干部模样的中年人进院来,打听一个叫徐炳文的人。

  大家都告诉他说院里没有这样一个人,他就是不信也不走,极力描述着那人十几年前留给他的印象。还是周姨想到了收荒的那个爷爷,因为我们都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,大人们也都跟着小孩叫他:荒爷爷!

  搭上话后,竟越说越象,周姨就把那人让进了自己客厅。

  “他搬来也不久,一个人总不和我们多说一句,生活上也没有个照应,你们做晚辈的也忍心!”面对责难,那人低下头,脸色有些微微发红。周姨让了坐,沏了茶,应酬周倒而得体。“童年失亲,老年无子,不管怎么说都让人看着难受……你是他的什么人?”

  “棋友!我这次专程从上海来找他,只是为了完成父亲临终前的遗愿。二十年前,他和我的父亲在棋枰上相识,订下了一年手淡一局的誓约,我这是代父亲如约前来……”

  “哎……”不知道为什么周姨发出一声长叹,使得她的女儿不自然地扫了她一眼。就在周姐准备牵我出去玩的时候,荒爷爷大步流星地赶了回来。

  13

  棋局在大家的张罗下,就在周姨门外的小天井里摆开了。

  最初寥寥的几枚子,竟用了一个多小时才摆上去。“叭!”棋子叩在石面上清脆而有力,接着就是无声无息的长考,仿佛他们正在进行的并不是一局棋,而是一场生死攸关的决斗。

  所有的思想,所有的力量,所有的手段,都是通过一枚枚棋子来表达的。

  天色暗了下来,围观者牵来灯,周姨不失时机地递上了两碗蛋煎面。我想没有人能看懂他们的棋,但人们还是饶有兴趣地看着,没有一点声音。孩子们没了大人的招呼,就在院子里疯跑,我总是注意着等待着下一枚子的叩击,常常是我跑累了,那枚子还没有叩下去。

  没有人知道那局棋是好久结束的,也没有知道那局棋的胜负到底如何……

  第二天清晨,桌面上白子收成一堆,黑子收成一堆,而来人已走,荒爷爷也挑着担子收荒去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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