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崇的腿,被锦衣卫的大杖打残了,君无尘说在天山认识一位世外医仙,海棠便将带夏崇去天山求医的事情交给了他。这一别,又不知道此去经年。
夏崇回来第二天,夏言便一改前几天颓丧的表现,和海棠、惊鸿打招呼,仿佛心结从来没有存在过。
这样也好,当伪装成了一种习惯,就会觉得,好像本来就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。
花园里,池塘边,夏崇钓着鱼,夏言坐在石凳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。
“爹,我自作主张,告诉常大哥我和他的婚约不算数了。”
“我们家到这份上,这么做原也是应该的。”夏崇偷偷拿眼色瞄夏言:“只是闺女,你就不稀罕常洛那小子?”
“稀罕。”夏言两腿踢来踢去,觉得无趣,低下头,声音也小了:“稀罕他的人多了去了,不少我一个。”
夏崇叹了口气,把话题往别的方向上引。
“那海棠公子和你这丫头的纠葛我也听说了,他真名是什么你可知道?”
夏言一楞:“爹你为什么以为海棠不是他真名?”
“爹随口问问,你也不知道便罢了。只是觉得他长的像一位故人。”
“爹你的故人里能有这么绝色的?我还真不信了。”夏言哼哼道。
“臭丫头,你爹我当年也是十年一觉扬州梦,略有青楼薄幸名的。美人我可见了不少。”夏老爷似乎又忆往昔,峥嵘岁月,颇有感慨。
“明天你就和君左使去天山了,路途遥远,你个被人照料惯了的,自己也要保重啊。”
“行行行,廉颇老矣,尚能饭,尚能饭。”夏老爹打断夏言的唠叨,一副老当益壮的架势。
老爹还是那么有精神,神采奕奕地坐着君无尘赶制出来的竹椅和他一起走了。天山,道阻且长,爹,一路顺风。
清静了几日,心情也慢慢平复下来,海棠又带来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。
时雨姐被查出已经有了身孕,皇帝将她从天牢接了出来,移入冷宫,着人照料着。放话夏首辅已经伏法,感念贵妃旧情,不再追查此案。
当今皇帝还无子嗣,如果这胎是个男孩,便是皇长子。
还有一个消息,常洛被赐婚了,对方是皇帝的妹妹,月行公主。
一方面,皇上这么做是着意安抚,告诉常家,虽然自己动了夏家,暂时不会动常家,安心给朝廷做事。另一方面,月行公主自己也有意。她原是和蒙古朵颜部和亲的公主,朵颜部宣布开战后便把她作为人质,常洛深入敌军救回的她。传言那英俊无俦的脸上一抹狰狞的伤痕,便是因在乱军中保护她而被流矢所伤。
好一段将军公主的佳话。
夏言苦笑,是,是我说的婚约取消。
我知道你有你的苦处,皇上此举既是安抚又是试探,你不得不从。
我知道,我都知道,我也理解。
可是为什么心还会痛。
算来距离爹爹下狱、家里被抄也有月余了,海棠可能早就有消息,怕我想多,所以没有告诉我。
明明以为迎到了归人,到头来却发现我们都只是彼此生命中的过客。
一生一世一双人,争教两处销魂。相思相望不相亲,天为谁春。
海棠原想知道这个消息,夏言肯定要不舒服好一阵子,结果她好像很平静地就接受了。
“海棠,大哥,我们跑江湖吧,好好玩上一年,你们说的那些地方,我也想去看看。也顺便好好练练功,我可是准备偷偷潜到冷宫看看我时雨姐姐和那没出世的小侄子呢。”那个精神的元气的夏言好像又回来了,换上长衫,挽个书生的包子头,弯起的眉,狡黠的眼,似乎什么都没有变,海棠却知道,那只是假象。
夏惊鸿爽快地应到:“当然,美人的要求么哥向来是万死不辞的。”
这三人便被夏惊鸿带领着开始了喝美酒,赏美景,看美人的旅程。
一叶小舟在江上飘荡,不知不觉已经入了秋,海棠在船尾用泉水煮着茶,夏惊鸿则躺在船头望着遥远的夜空。
漫天繁星闪烁,月亮被云层遮住了,只若隐若现地散着淡淡的光晕。
夏言脱下布鞋,立在船头,觉得好玩一般用脚尖轻点着水面。她的轻功进步神速,才两三个月,已经和左右护法不相上下了。
不管什么时候看,月亮都是一样的呢。
远处传来一阵渺茫的琴声,竟是《平沙落雁》。
那个时候闹着花魁,何满家的女儿带着幽怨弹起这首曲子,自己还和常洛吃醋来着。若不是因缘际会,自己也早该像何思梦一样,被罚入教坊司为奴为妓。
因为墨鱼,因为海棠,因为大哥,自己现在才能悠然地乘一叶之扁舟,寄蜉蝣于天地,究竟还有什么不满足的。
“要笑。”
墨鱼明明不会说话,夏言却仿佛听到耳边一个沙沙的暖暖的声音如是说,而她知道,这就是墨鱼。在这晴朗的夜里,夏言握着胸前的长命锁,忽然开脱了自性的般若。
常大哥,我原谅你,我也原谅自己。我们都是名为命运的绳子上拴着的蚂蚱,在崎岖的山路上作着可笑的跳跃,相遇本身便是不易,我们何苦为难自己。
小舟行至三峡,看着一片湖光山色,不由心胸开阔起来。
江作青罗带,山似碧玉簪。海棠向来博学,便讲解起每个山峰的名字和传说。夏惊鸿自认是粗人,不理他这一套,只是左瞅瞅,右看看,像是在寻找什么。
“大哥你找什么?”夏言奇怪地问道。
海棠咳了一声,若无其事地说:“神女峰的话早就过了。”
夏惊鸿很是遗憾很是懊悔,揽过夏言:“来来来,哥哥给你讲讲巫山神女的故事……”
话刚出口,夏言还一副洗耳恭听的表情,夏惊鸿已经挨了海棠一记手刀。
“小棠你好狠的心,我只是普及一下民俗文学,你好生无情。”
海棠不理嗷嗷叫的夏惊鸿,语重心长地说:“小言,离这货远点,他就是个色胚。”
夏惊鸿脸上全是被嫌弃了的自怨自艾,这时一声荡气回肠的呼喊从后方传来:“夏惊鸿可在船上?”
声音夹带着风声呼呼而来,夏惊鸿额上直冒冷汗,忙卧倒在舱里装死。
夏言扭头问海棠:“这是什么人?”
海棠只消一眼,便笑出了声:“还能有谁,你大哥的大债主,天下首富朱明是也。”
后面的船越来越近,船上的少年似乎不耐烦起来,大吼道:“夏惊鸿,我知道你在船上,快点出来!”
夏言探出脑袋,和大吼的少年对上了眼。少年不过十四五的样子,长相还未尽褪稚气,那柳眉倒竖,本想待夏惊鸿出来然后劈头盖脸地骂一顿,然后催他还钱,却见到了个生面孔。
船头的海棠少年倒是认识的,朱明打招呼道:“海棠公子,你知道我前些日子去你们总舵抓人,你庇护你朋友朱某也无话可说,现在给我点面子,让他出来吧。你那朋友乌龟般缩着,有何出息?要么让他还我钱,要么你把他人给我。”
海棠不温不火地说:“欠债换钱,天经地义,海棠并未包庇朋友,只是尽些地主之宜,如若朱公子上了我们总舵,我们也是要尽地主之宜的。”
言下之意,便是你上不去玄门是你自己修为不够。
朱明不和他争论这些有的没的,一副你不把人交出来我就动手了的架势。跳至船上,掌风凌厉而来,海棠向右一偏。不过他估计错了,朱明的目标并不是他,而是船舱。
这颇具劲道的掌风下,船舱的木片全都呼啦啦地飞了,趴在舱底装死的夏惊鸿无处遁形。
“夏惊鸿,跟我走吧。”
夏惊鸿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:“老子真的没钱,你让我跟你走我也拿不出钱。”
朱明和煦地微笑着:“谁要你拿钱,白道的掌门们和我商谈过了,你给我回去做武林盟主,他们每年会还我钱。”
夏言惊叹道:“简直就像白道的掌门们替大哥赎身啊。有这一千两银子,怪不得朱明要从湖南跑到金陵再跑到三峡。”
海棠幸灾乐祸地看着自己的老友:“自己还不出钱,有人替你还了还不高兴。做上几年武林盟主,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。”
夏惊鸿幽怨地看着夏言和海棠:“小言~~~”
夏言和海棠则视而不见,对朱明齐声说:“把这货带走吧。”
夏惊鸿上了朱明的船,渐渐消失在天边,仿佛还能看到他挥手绢的身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