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日就要过去了，天色有些微薄的苍凉。
这里距离城市的喧嚣地带，已经非常远了，暗黄色的一切，就像是一张年代久远的老旧的相片，已经被时间刻上痕迹。
黑色的大木门敞开着，老槐树的茂密枝干，盘旋着指向天空。水泥的台阶上，几只麻雀在啄食散落的谷物。
藤椅上的老太太，摇着芭蕉扇，浑浊的眼睛望着天空。
“今天二十三号了，小寞该来看我了吧。”
她自言自语的念叨着，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，从藤椅上站起来，慢慢的走进屋里去了。
门口处，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。
“妈，我来看你了。”男人从黑色的轿车上拿下各种大包小包的东西，两只手满满的提着，走进屋里去了。
老太太转过身来，脸上的皱纹舒展了一些：“来看看就行了，每次都拿这么多东西，小寞不在这里，我一个老婆子哪里需要这么多东西，都是黄土埋到脖子的人啦。”
听到那个名字，男人的脸色有些不自然，然而一闪即逝，并没有被母亲捕捉到。
母子二人似乎并没有什么话题可说，母亲仍旧是安静的坐着，儿子时不时的看时间，然后站起身准备离开。
“你说你，一个月两个月也不一定能不能想起来一回，每回都是拿一大堆东西放下就走，你就不能多呆一会。”
“妈，我这不是忙嘛，公司的事...”
“你忙，你们都忙，就小寞不忙。”
“妈，你看你，我一回来你就数落我，我是你儿子，她是你孙女，谁近谁远你都分不清吗？”男人的脸色已经非常不悦。
“我分得清，我最分得清了。”老太太叹着气，小声嘟囔着出门去了，没有理会儿子，也没有去看那些东西。“你这个狼心狗肺的，对不起她们娘儿几个，小寞是个多好的孩子啊。你说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畜生，办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来。”
她一边絮絮叨叨的，走到老槐树底下的大门口去了。
“都是我不对总行了吧。”男人没好气的去开车门。“妈，我过来看看就行了，我还有事先走了。”
母亲的眼睛没有看他一眼，只是望着路口的拐角，花白的头发在风中招摇，而下一秒，浑浊的眼睛里放出微笑的目光来。
夕阳中，蓝色制服的小小身影出现在那里，为了防止头上的绷带被看到，她特意去买了一顶帽子。
“小寞。”老人一边念着她的名字，颤巍巍的迎了上去。
男人的脸色立刻变得像死灰一样难看。
“奶奶。”陌小寞几步小跑过来了，搂住了奶奶的手臂。同时她也看到了车旁的男人，神色有些异样，她动了动嘴唇，却什么也没说。
“走，咱家去，奶奶给你留着很多好吃的。”老人领着孙女，走近那扇大木门里去了。
其实是不是想和他讲句话呢。
然而真要说的话，又能说什么？是“你还好吗”，还是“我恨你”。
最终陌小寞也没有想好要说什么，甚至都没有勇气说什么。她已经有很久，都不叫那个男人“爸爸”了。
她从奶奶的臂弯处回过头来，男人还站在那里。
那么你是不是也想对我说什么？是“你这个野种”，还是“对不起”。
陌小寞的眼神中，闪过一阵复杂的情绪，掺杂了悲伤愤怒怨恨的复杂情绪。
可她是芭比娃娃，是雕刻木偶，除了一贯的轻淡表情，就算是有这么多的情绪，也不会表现什么。
和奶奶在一起的时间，总是轻松惬意的。
陌小寞坐在藤椅一侧的板凳上，听着奶奶絮絮叨叨的说着往事。
“你小时候哇，最喜欢去野外。那时候我带着你去放风筝，结果风筝线断了，风筝飘到池塘里去了，你就跳进去捞。哎哟，当时可把我吓坏了，赶紧去叫本家的二叔来把你救上来的。”
这个故事，奶奶已经絮絮叨叨的讲了很多遍了，
陌小寞不知道为什么老人会这么执着于这个故事，每次讲起的时候，她就好像有什么心事一般，有时候还忍不住落下泪来。
那是一个已经老旧的泛黄的故事。
那是陌小寞六岁的时候，那个时候祖孙俩住在一起。老人居住了一辈子的房子，距离郊外很近。每每晴朗的天气，她就会带着陌小寞去郊外散步。
陌小寞最喜欢风筝，六岁的孩子脸上有天真无暇的表情。娃娃头的她显得很可爱，像是个会行走的洋娃娃。
“奶奶，你看风筝飞这么高啊。”陌小寞拉着线在草地上奔跑，那些还没有长出绿色的地面上，高高的野草在脚底下发出折断的声音。
老人一边嘱咐着孩子，慢慢的跟在她身后。盛满时光印痕的褶皱里，仿佛有了秘密。
儿子说，这个丫头不是亲生的。
她自然不相信，可细细看来，小寞真的长得完全不像儿子，甚至也不像媳妇。
小寞从三岁开始跟着自己，每每抱着她出去的时候，街坊的中年妇女们就围过来，夸这孩子长得清秀漂亮，懂事健康——总之都是这之类的客套话。
可她一离开，她们就说起了别的。
“你看着孩子，长得一点也不像她爸。”
“这种话可别瞎说，让人家听见了不好。不过——的确是不像。”
“说不定根本就不是。”
她臂弯里抱着小寞，脚步却有些踉跄。她看了看怀里的孩子，孙女的目光里全是天真烂漫，仿佛从来都没有受到这个喧嚣尘世的沾染。
从那天起，老人有了心事，也有了秘密。
儿子和儿媳因为这件事已经争吵了很长时间了。儿媳是个老实本分的人，作风上更没有问题，可这个孩子，已经是最大的问题了。
六岁的陌小寞还在一边奔跑着，回头仰望着风筝。湛蓝的太空，风筝像是飞起来的自己，沐浴着自由的空气。
下一瞬，线断了，好像梦想也断了，载着她的希望的风筝，向远处飞去。
孩子愣了一下，立刻向着风筝飞去的方向追过去，艰难的在没过小腿的枯黄草丛中奔跑。
奶奶赶忙跟在身后。
她追着追着，就看到风筝落进了池塘中，她毫不犹豫的沿着斜坡跑下去，跳进了池塘，好像是跳进了深渊。
奶奶愣住了，看着孩子在水中挣扎着。
要是没有她，是不是一切争吵和流言就都没有了。
耳畔只剩下流水的哗哗声，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。
故事讲完了，奶奶再也没有说什么。
祖孙俩就这样依偎在一起望着湛蓝的天。远离了市区中心，这里好像也没有被浑浊的空气沾染一般，透着最原始的宁静。
然而不管这种宁静有多么原始，还是抵不过生活的戏弄。她从三岁的时候就跟随着奶奶生活，直到上小学之后才回到父母身边——这一点和很多孩子都是一样的。所以父母离婚之后，她仍旧是每个月都到来这里——尽管名为父亲的那个人已经抛弃了她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