啃得欢大酒楼灯火通明。
进了酒楼后院,落爷直奔马棚牵马,我驻足发呆,若有所思。
“又犯什么愣?”潘生问。
我脑海里闪现出,昨日真霏在客房里说的话——她说明日去集市买一样东西。有了这东西,就算和夫君失散了,我也能找到夫君。
“有了。”我伸手在袖子里摸。
“有了?潘生愣头愣脑问,”谁有了?”
“我知道怎么找到娘子了。”我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竹笼,那只“爱疯”手鸡在里面上蹿下跳。
我打开竹笼,“爱疯”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。欧文用手指在空中往左一抹,“爱疯”唰地往左摆头,往右一抹,“爱疯”唰地往右摆头。接着,我用手往上一挥,“爱疯”发出昂扬的叫声。
潘生和落爷吓了一跳。
二楼客房,几个大汉探头俯瞰,同声高叫:“是他们,那两个穷书生和疯老头!逮住、逮住,别让他们跑了!”
我抬头一看,原来是聚友的一帮喽啰,他们果然来了瓷都。我心想,解霸等土匪真够笨的,怎么就没挡住这帮杂碎呢?
“你俩还愣着干嘛,快上车!”落爷已驾上马车,冲我和潘生吼。
我和潘生刚要上车,落爷却已驾车往外冲去,我们跟着马车狂奔,聚友凶徒在后面紧追不舍。
“师父停车……”潘生悲愤地喊。
“跳上去!”我把“爱疯”装入袖中,喊道。
我们往前一扑,没跳上车,只好双手抓住车尾,被马车拖着走。
我们脚底擦出火花,一路风驰电掣。
“爱疯”在我袖子里欣喜若狂,兴奋地大叫不停。难道真霏就在附近?她能去哪儿呢?我忽然想到了孟婆婆,对!她一定在“名马展销区”的后院中。
落爷驾着大马车穿越街市,经过市集中心时,我从袖中取“爱疯”,它越叫越响亮,头往“名马展销区”的方向偏去。我确定,此时真霏也在用手鸡召唤我。
“快停车,停住!”我冲落爷喊:“娘子就在此处,我要找娘子。”
“你小子疯了。”落爷头也不回道,“此处到处都是衙门的人!”
“我不管。”我加大音量喊,“我要娘子,没有娘子我不能活。”
“停下就自投罗网,吊儿锒铛入狱,咱爷仨都不能活。”落爷根本不听我的话。
我上前拽马缰绳,潘生从后面将我抱住:“兄弟冷静。”
我拼命挣扎,落爷驾车边抵挡我,我们三人扭做一团。
此时,背后传来喊杀声。聚友的凶徒们已驾车追了上来,离我们越来越近。
“驾!”落爷催马狂奔。
眼看我们离市集越来越远,我心碎得跟饺子馅儿似的。
马车一路奔出城。城外,白雪飘飞,我坐在车内,抚摸着“爱疯”,它相当兴奋,精神抖擞地看着我。
“爱疯啊爱疯,你告诉我,娘子在哪里?”我喃喃自语,“我想她,想她……”
“你没救了。”潘生看着我,一个劲摇头。
我再次扑到落爷身后,带着哭腔喊:“求你了爷爷,掉头回去,我要找娘子。”
“掉个屁的头。”落爷怒吼道,“她是你转身就忘的路人甲,怎能陪你蹉跎年华到天涯?”
这句话让我的泪水夺眶而出。
佛说,五百年的回眸才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。我和真霏也算夫妻一场,怎能就此离别错过?
我想起在桃花庵门前,第一次见到真霏的情景,她瞅着我乐,我窘迫地用手抹脸上的泥。又想起再京城集市,她用手点我眉心的俏皮样子。
我永远忘不了在逍遥镇的老宅里,她解开头上一对抓鬏,乌黑的发丝随风飘散,有些蓬乱,又显得格外小巧、妩媚。
这一切仿佛就在昨天,却又恍若隔世。
一阵剧烈的颠簸,把我从回忆中颠回残酷而悲伤的现实中。
此时,落爷驾驶马车已奔到在崎岖的盘山路上。
山势陡峭,白雪皑皑,一面是万丈深渊,一面是嶙峋峭壁。
聚友凶徒们紧随其后,眼看就要追上我们。
“临死都来不及见到娘子,活着还有何滋味?”我仰天苦笑道,“横竖是个死,想当初跳河不成,今日就跳崖吧。”
“别慌。”落爷沉着地说,“老夫掐指算过,此时当以不变应万变,以不动应万动。”
“懂了。“潘生说,“师父的意思就是等死。”
“有老夫在,死不了。“落爷坚定地说,“稳住!”
“与其这样死,不如回去和娘子一起死。”我突然冲上前,拖拽落爷。
马车左右摇晃,落爷被我拽得往后一仰,缰绳紧勒,马儿急刹,扬蹄嘶鸣,前蹄已悬在半空中,脚下就是万丈深渊。
“跳车!”落爷高喊。
可是,已经来不及了,马儿冲得太猛,急刹后前蹄落下,顺势往前一坠,我们连人带车坠入山谷。
大朵大朵的雪花飘落。
我去了。
这一世,我没有什么可留恋的,只有一个人让我牵挂,让我放心不下,那就是我的娘子真霏。
我清楚地记得,我见到了阎王,黑白无常,牛头马面,以及无数小鬼。他们的面目并不如平常人所言的那般恐怖、丑陋,而是很有特点。平常人不长的东西,他们长;平常人长的东西,他们也长。其实,他们比一些现实中的人好看。譬如,牛头马面,比衙门差役面善;黑白无常,比奸商的形象敦厚;阎王比衙门老爷的尊容端庄。
我想,我将与他们混同于另一个世界。
悲哀的是,这个期盼,如同我曾有过的每一个憧憬,都是泡影与妄想。
牛哥马哥拉着我的手,说:“我等在尘世间,经历无数磨练和苦难,方来到此番境地,你才刚开个头,还得轮回呢,慢慢熬吧。”
黑白无常点头称是:“对。还得再练。”
阎王老爷端详我一张苍白的脸,语重心长道:“你转世将是千年之后。若你要喝孟婆汤,这一世的事都将烟消云散,若你不喝,便都会记得。”
我没喝。因为这一世我爱过一个人,我不能忘了她。我后悔没听她的劝告,让她一个人孤孤单单留在这一世。这一世,我们在窘迫、匆忙和混乱中渡过。如果有来世,我想给她全部的爱。
走过奈何桥,我步入幽远迤逦的阴阳通道,往尘世间去。
一路经过刀山、火海、油锅。我以为许多人在那里受苦、挣扎、饱受折磨,哭天喊地。不忍看上一眼。然而,一串串爽朗笑声传来,听上去怡然自得,欢畅淋漓。心下惊异,不由侧目看去——刀山上,一帮壮汉,赤膊攀岩,争先恐后,不亦乐乎;火海中,女子们翩翩起舞,姿态飘逸,声色诱人;油锅里,有男有女,笑语不绝,相互嬉戏,往对方身体上泼着油,股股香味扬起,凝神一闻,香味穿透灵魂。
转世路上,“爱疯”仍在不停地叫,我感觉像在梦里行走一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