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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 罗杰 字数:2645

  本来我是要悬梁自缢的。这个死法很流行,许多赶考落榜的书生,都把自己吊在客栈的房梁上。我和潘生亲眼目睹过好几起,吓得屁滚尿流。

  悬梁自缢的书生们,面目十分恐怖,惨白的一张脸,全无血色,乌红的舌头吐出来,悬垂至下颌,犹如传说中的黑白无常;双眼睚眦欲裂,似乎要弹出来伤人。

  为了美观些,我决定换个死法——去跳河。时间是黎明。

  趁潘生还在熟睡,我悄悄从木板床上爬起来,摸到衣衫,胡乱套在身上,又往床下摸,摸了半天,也没摸到自己的鞋子。旁边的潘生翻了个身,松松垮垮的木板床咯吱一响,我吓了一跳,心都缩紧了。

  窗外射进一缕朦胧的光,无数尘埃颗粒在光束中飞舞。

  我侧目瞅一眼潘生,他双目紧闭,鼾声微微。

  我继续伸手在床下摸,摸来摸去,摸到一双特大号布鞋。我不敢耽搁太久,潘生若醒来,笃定要劝我活下去:不就是落榜么?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?

  我不上吊,我去跳河。

  我蹬上潘生的大布鞋,脚在鞋里游泳,每走一步都有往前一扑,滑倒在地的危险。尽管很轻,客栈楼道的木板仍微微颤动。

  突然,一具尸首从空中猛然落地,横挂于我眼前。

  尸首脖颈上挂着一截磨断的草绳,相必他已吊了一夜,楼板震动,坠落而下。

  这是个死书生,左手拿一卷书搭在胸前,右臂举起,手指比着V字。书卷封面,几个鲜红大字:《30天速成特长生》。

  我连滚带爬地跑下楼梯,楼梯猛烈摇晃,仿佛要垮塌。

  此时,整座客栈,一片死寂,只有小二哥早早起来,在天井中扫地。

  昨夜下过一场绵绵细雨,树叶粘在地上,扫起来很费劲。看到我,小二哥也不招呼,神情冷漠,兀自扫去残留于地的几片树叶,转身走掉。

  住店历来是出入自由,根本用不着表明身份,银子就是身份,银子愈多,身份愈高贵。

  我想我的样子有点儿鬼祟,尽管小二哥对我视而不见,我仍躲躲闪闪,像一只耗子溜出客栈。仿佛我不是去自杀,而是偷了店里的东西去销赃。

  时辰尚早,京城街市冷清,人迹稀疏,偶尔可见几匹“计程马”,由人骑着,疾驶而过。此马五彩斑斓,通体绘着京城著名的土特产,引人购买欲,比满街吆喝叫卖强多了。

  此马运货,也运人,按路程算银两。跑得远了,就到加草站买些饲料,喂饱了继续拉客。一些加草站,将杂草混在饲料里,坑蒙车夫。此行径之恶劣,与诈骗无异,衙门屡次派差役查抄惩处,效果不甚理想。

  我缓步行于街市。两边的饭庄、茶园、铁匠铺、药店,家家关门闭户,旧黄的门板看上去都一个样。寻常人家屋檐下的台阶,青苔滋生,滑溜溜,嫩绿,鲜菜一般。

  这时刻,人们大多活在梦里,梦里的世界很精彩,现实的世界很无奈。对我来说,二者都很无奈。

  作为一个公元1080年生人,我是标准的大宋朝八零后。我寒窗苦读,就不爱读四书五经,我喜欢看闲书,譬如神话故事,恐怖且浪漫。一个书生,总会遇上一个迷人的狐狸精,她们与他们圆房,为他们洗衣做饭,为他们生儿育女,当他们对婚姻生活厌倦之时,她们倏然消失,无影无踪,爱恨情仇,顺理成章。次一等的,白天受罪,梦里也是荣华富贵。而我,白天孤苦无聊,晚上噩梦相伴,活着多余。

  渐渐地,街市远遁,如梦游般,眼前出现一座石拱桥,如一叶弯月,立于护城河中。桥头坐一个瘦如毒蛇的算命老者,戳一旗帜,摆张方桌,翻着白眼明目张胆地招摇撞骗。

  朝廷曾下令,将京城建为模范城,严禁胡乱摆摊设点。朝廷每年派官员视察一次,事到临头,本城衙门发通告,大肆整治街市、桥头、客栈、饭庄,医馆;包括风月场所——倚门卖俏,吐着瓜子皮,挥舞手绢拉客者,予以重处。

  一些衙门罩着的风月场所,干脆关门歇业,好一派洁净景象。待朝廷官员一走,脏乱复生,娼妓重现,站在铁匠铺门前,隔一丈远,招蜂引蝶,问过往男子:“做不做宝剑?”

  我像个魂儿似的,轻飘飘从算命老头儿的地盘划过,脚步无声,向桥上走去。

  “来来来,算命算命,不准不给钱。”老头儿冲我招手。

  我苦笑摇头。

  “敬公子一言,才子今朝,窘困落迫,日后将为人上人。”老头翻着白眼说。

  我心想,死到临头,早一刻晚一刻的事,有个人说说话,也算给自己送终。

  我凑近老头儿,问他:“何以见得?”

  “公子莫急。”老头儿手一抬,示意我对面落座,“听我慢慢道来——观公子长相,非寻常人也。”

  “为何?”我摸不着头脑,问他,“莫非三只眼?”

  “那是二郎神。”

  “头上长两角?”

  “那是牛魔王。”

  “身后有尾巴?”

  “那是小龙人。”

  “这不结了,寻常人不就是一张嘴,两只眼,一对耳么。”

  “一派胡言!”老头儿白眼越翻越快,“花有白样红,人与人不同,你可知否?”

  “烦劳赐教。”

  “公子平常可曾照镜?”

  “未曾,一般是撒泡尿照照。”

  “哎,孺子粗俗——直言相告:公子天庭饱满,人中颀长,两耳垂肩……”

  “您老刚在寺院给菩萨看过相吧?”我打断他。

  老头儿鼻孔喷射出两团粗气,胡子都湿了。

  “您老可知我是干什么的?”我接着问。

  “一介书生。”

  “非也,我与您老同道。”

  “你也卜卦?”老头儿很惊奇。

  “不一样,我是专给算命的卜卦。“我面无表情地说,“我给您老算个命得了,不准不给钱。”

  “喔呵,这倒新鲜,那你算算老夫之命如何?

  “您老的命,就是一辈子给人算命。”

  “放肆!”老头儿一拍方桌,桌面当即裂开一道缝。

  “见谅,要我掏银子不难,只要您老算出我今日想的事,立马就给。”

  “给点提示”。老头儿眼中闪出午饭有着落的光芒。

  “四个选择。”我说:“一、娶亲,二、杀人,三、偷盗、四、寻短见。”

  “莫不是要寻短见?”老头儿脑袋一偏,没好气地说。

  “这答案换不换?”

  老头儿狐疑地瞅着我,又四下看看,仿佛找人求助。

  “不换!”老头儿白眼都翻得不见了。

  “果真不换?当真不换?——恭喜您!答对了。”

  老头儿舒了一口气,脸上笑意若有似无。

  “将答案写成短信,发送至廉通客栈,叁叁肆肆,潘公子处,此人若不在廉通客栈,一定就在驿动客栈。”我说。

  “公子要我代传遗书?”

  “正是。”

  “笔墨伺候,待我将短信写成,你发送回来,银两双倍付给。”

  老头拿出纸、笔,墨砚,我提笔挥毫,刷刷一蹴而就——潘兄,你我二人,本是善男学子,赶考落榜,花光银子,开店无底子,杀人越货没胆子,种田恐怕脏裤子,当长工又失面子,绝无颜面去当鸭子,只得去见孔夫子。

  我将信封好,交与老者,待他走远。我走上石拱桥,行至桥中央,驻足望一眼桥下湍急流淌的河水,一行清泪,横溢而出。接着,我仰天长叹一声,闭眼咬牙,纵身跳入河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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